本故事纯属虚构,前情见《台上卿卿》
“我就在这里望尽天涯/风雨也不改
安安静静岁月时光荏苒/你或许会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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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越剧院逼仄的入口多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四十年繁华散去,上海越剧院的牌匾在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光影里斑驳褪色,与许多同时代的人一道见证了戏曲这门传统艺术由盛而衰的年年岁岁。
偶有一阵风吹落几片绿叶掉在越剧院的门前,又是一年春至了。
才结束不久的新年特别巡演不出意外地轰动了整个越剧圈,自然是场场座无虚席,这些年也不会有人想到,钱惠丽和单仰萍两个人,居然能有朝一日重演全本的《红楼梦》,而且一演就是近十场,直到小年夜。
只是这次巡演单仰萍和钱惠丽却并没有如坊间传言那样破镜重圆,她们在台上演尽了卿卿我我生离死别,然而回到台下,她们一起排练,在同一个化妆间化妆,除了去年夏天那个午后一时冲动聊了几句闲言,再也没有除了专业之外的任何交流。
单仰萍抬头看向越剧院的门口,初春的阳光透过树影洒下微薄的光晕,春风徐来,仍是乍暖还寒,她缩了缩脖子,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再抬头时正好撞上钱惠丽的目光。
钱惠丽正从传习所走出来,看到走进来的单仰萍,不由得微微一怔,嘴角勉强弯出一个弧度,目光却冷了几分,擦肩而过时也加快了脚步。
单仰萍还以一笑,想要说句什么,没料到钱惠丽竟一句招呼不打就这么走了,也冷了脸,在传习所的台阶上转身看时,已不见钱惠丽的身影,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又折返至越剧院门口,看到钱惠丽在几步之外坐上了出租车,没来得及问她是不是忘了今天还要商量排练的事。
她没有等到钱惠丽回越剧院,觉得很没意思,本来巡演结束,她算是给了戏迷一个交代,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杭越非得让她们再去交流交流,她当时推托说春节之后再说,现在春节过完了,眼看着推不了,不如自己主动一点,结果春节复工第一天,就遇到钱惠丽来了这么一出。
看来是演不成了。
单仰萍觉得有点失落,她想到年前和钱惠丽排演《红楼梦》的点点滴滴时,有些错愕地发现这半年的相处下来,回忆中竟鲜少有钱惠丽的影子,她能够对十年甚至二十年前她们排练的故事如数家珍,最近的这半年,却什么都没有,回忆所及只有一个戏里的贾宝玉。
这难道不正是她想要的么?心无旁骛,她做到了。
她从前在台上曾不止一次拒绝和钱惠丽牵手,直到几年前她在上海大剧院的戏台上,连续两晚的《红楼梦》演出结束后不再回避,和钱惠丽谢幕牵手时,心里不正是这样想——卸妆之前,都是戏中人,逢场作戏罢了。
那次她甚至觉得多年的挣扎终于换得了一次了悟。如今她再无杂念,却又为什么会觉得失落?
一个星期之后,杭越的朋友兴师问罪上门,问她为什么答应了的事还能不算数。她解释说钱惠丽可能不太想演,却被告知上越领导推掉了这次交流的原因正是她自己——因为她不愿意,所以只能作罢。
“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了?”单仰萍放下手里的几张纸,似乎漫不经心地低声问道。
“什么?”另一侧椅子上,坐着翘着二郎腿的钱惠丽,手里捧着《紫玉钗》的本子目不斜视,听到单仰萍极轻的声音,疑心自己听错了。
单仰萍伸手拿走钱惠丽手里的本子合上,又问了一遍,“去杭越交流的事,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了?”
钱惠丽愣了半晌,“你愿意哦?”
单仰萍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说愿意吗?她不知道。
说不愿意吗?一旦说了,她和钱惠丽之间,就真的再没有什么瓜葛了。她以为演完了《红楼梦》,就能做到一别两宽再无遗憾。在她和钱惠丽心照不宣的想象中,她们之间的缘分应该结束在年前回宛平最后一场演出的谢幕牵手之后。
可那天她却分明舍不得就此放手。
回想起来,去年夏天的午后她冲出排练厅叫住钱惠丽真的只是为了一出戏为了戏迷么?有没有可能在感慨时不我待的情绪下,也藏了几分只为自己的私心?也藏了几分期许,只为了眼前这个人?
钱惠丽默不作声地抽出被单仰萍压在桌上的《紫玉钗》台本挡住了脸,“你之前说过完年之后,不是随口一说?”
“这话怎么好随口一说的?”单仰萍勉强笑了笑,“总得给个交代。”
钱惠丽将手里的本子放下,抬起视线看着单仰萍,原来是因为杭越兴师问罪来了,才要给个交代,所以其实是不再愿意的哦?巡演之后一切本该到此为止。她的神情在片刻之间变了几变,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淡淡地“哦”了一声,“那就你来沟通吧,把排练的时间表给发我一份。”
钱惠丽公事公办的态度刺得单仰萍有些难受,却觉得讽刺。多少年前,钱惠丽在台下纠缠台上作的时候,她是那么希望和钱惠丽在工作之外不再有任何牵扯,现在钱惠丽一如她希望的那样除了工作之外不再和她说半个字,她却开始希望工作之外也能发生点什么,至少可为后来添一点回忆,总好过如今这般相对无言。
一厢情愿的感觉竟能如此伤人么?单仰萍从思绪中蓦地回过神来看向挡在她与钱惠丽之间魏碑小楷印着的‘紫玉钗’三个字,突然想问问她,你当年一厢情愿,难道不觉得受伤么?怎么能纠缠了那么久?
钱惠丽收起手中的台本时,惊异地发现单仰萍以手托腮,眼眶微红看着自己出神,不知道已看了多久。她手中的《紫玉钗》‘啪’地掉在桌子上,声音不大,却把对面的人吓了一跳。
单仰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失了态,连忙别过脸去,却没能躲开身后镜子里钱惠丽的目光。
“你怎么了?发烧了?”钱惠丽见单仰萍的脸微微泛红,忍不住问道,“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或者去医院看看?杭越那边你不想去就算了,我去和他们说,什么交代不交代的……还是身体比较重要。”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来,突然又放了下去。
单仰萍抹了抹眼角,挤出一丝笑来,“我没有发烧。”说着伸手抓住了钱惠丽放下的手,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钱惠丽只觉得手心滚烫,哪里能知道她发没发烧,挣扎着抽回了手,“没有发烧就好。”
“也没有不愿意。”单仰萍收回了手,“复工那天我本来要去和你商量,结果你刚好走了。”
钱惠丽也笑了笑,“我去问了,说是你没有回复,八成是不肯,我想那就算了。”
单仰萍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钱惠丽呆了半晌,只回了一个“哦”字。
这反应又刺得单仰萍心里一痛,她从前怎么没有问过?
单仰萍的失落更甚,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着钱惠丽如何反应,只觉得自己荒唐得可笑,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横亘在她们之间,不是她能放下的轻飘飘几页纸,也不是钱惠丽手里能轻易抽走的台本,如何能冰释前嫌?又如何能破镜重圆?
“我倒是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单仰萍平复了情绪,认真地看着钱惠丽,“年前的巡演你怎么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呢?”
你开口,我怎么能不答应?何况我要是想一想,你去找别人了怎么办?钱惠丽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收敛了笑意,“我也想演。”
和你一起。
这次杭州之行,钱惠丽觉得单仰萍变得不太正经。她花了整整十年改掉和单仰萍在一起时不正经的习惯,变成所有人眼中严肃克己的领导模样,那些被记录的或未被记录的热烈曾经早已如沧海桑田,钱惠丽不愿再触及,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失了分寸,如那天在排练厅抬起又放下的手。
可如今单仰萍变成了那个不太正经的人,就像现在一样——
她们要给人示范“两小无猜”一折该怎么演,之前的排练中明明彼此默契地一进一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是现在却不知怎么的,她一进单仰萍一退之间总是近了半步,她的手每每触及单仰萍的腰时动作便有些迟滞,连在一旁的学生都看出了几分不对劲,这还怎么演?
她只好借口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中途停下休息。
“是你老了还是我老了?”钱惠丽气馁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休息,还是说,我们之间连基本的默契也没有了?
单仰萍坐到钱惠丽身边,揶揄地笑了笑,“我故意的。”
钱惠丽有些恼,转念一想,原来这种不正经有时候的确叫人无可奈何,她瞥了单仰萍一眼,从前我胡闹的时候你怎么能那么好心气地纵着我?闹得你摔倒在台上你不恼,不肯好好谢幕你不恼,不按排练的演你接得住也不恼。
单仰萍见钱惠丽的神情阴晴不定,轻声问道:“你生气啦?”
钱惠丽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还说没有?”单仰萍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块手帕认真替钱惠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就这么一会儿,出了这么多汗。”
钱惠丽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要说是因为一直碰到你的腰,太紧张所以才出了一身汗么?
她们离得太近,钱惠丽的肢体动作被单仰萍看在眼里,她又忍不住想起从前,钱惠丽在演这一折的时候,总是凑到她跟前趁机挠她痒痒,甚至有一次在台上闹得双双摔倒,还好幕已经拉上了。她偶尔也觉得无可奈何,却觉得钱惠丽怎样都是最好的——和她在书里写下来的一样好。
她现在也是最好的。
“你带我去吃东西吧。”单仰萍坐正了身子,“我们出去逛逛。”
钱惠丽“哦”了一声,指了指排练场的空地,“待会学生回来了怎么办?”
单仰萍“嘿嘿”笑了,“管她们呢!回来再说吧。”